【Jimbert】吸血鬼与他的情人
吸血鬼不记得自己是在降生后的第几个世纪才遇到这一位人类情人的，毕竟时间对他了无意义——或者说，在遇到这位情人之前的时间对他了无意义。
那不是吸血鬼的第一位情人。吸血鬼有漂亮的黑色卷发和苍白的皮肤，他用他玻璃人偶一般修长消瘦的外形吸引来众多少女趋之若鹜。他与那些被蛊惑的少女度过一夜或几年的夜晚（在他漫长而望不到尽头的生命中也不过是一夜而已），或者会咬开她们的脖颈，而最终又分道扬镳。对此他并不在意，因为他从来不缺爱他的人。
直到有一年夏天，一个人类少年闯入了他的世界。那少年拥有一头漂亮的金发，一如太阳外包围着的烈焰。吸血鬼讨厌阳光，可他喜欢少年的金发，这是一件璀璨夺目而不会伤着他的东西。那是个牧羊少年，为了追逐迷途的小羊而一路奔至山谷深处，出现在吸血鬼的视野之中。吸血鬼幽绿色的双眼在树叶背后闪烁，他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打量这个误入的少年，思考是否要用不偏不倚正巧被自己逮住的羊羔换得这个少年作为自己的一顿晚餐——但他最终没有，他只是把羊还给了他。
那之后，牧羊少年一得空就溜出来，造访吸血鬼的巢穴。他趁羊儿吃草的间隙敲响吸血鬼独居小屋的木门，给他带去新制的奶酪和面包。他起初不知道这是一个吸血鬼，只知道是一个孤僻古怪的，喜欢窝在小屋里弹琴的，仿佛游历过世界上许多角角落落的年轻人（你知道，吸血鬼总能保持不老的容貌）。他喜欢听他弹琴，也喜欢缠着他给自己讲那些闻所未闻的异域故事。而吸血鬼似乎也没觉得有告诉他的必要。直到有一天，吸血鬼故意向他亮出獠牙。“你不怕我？”他问。
牧羊少年没有流露出通常人类的厌恶神色，也没有像吸血鬼此前拥有过的任何一位情人一样营造出刻意伪装的娇羞。他好奇地伸手摸了摸獠牙，然后——
他吻了上去。
或者说，他先是伸出舌尖舔舐了其中一颗獠牙。然后他整个吻了上去，两瓣柔软的嘴唇埋下来贴住，像一个孩子气的恶作剧，却又那么真诚。吸血鬼差点就要躲开了，这猝不及防的一招竟唤起了他的本能面对攻击时的反应。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并不知道他的面部肌肉是否有将这一讯息出卖给与他脸贴脸的那个人类。总之，他们吻得缠绵。
吸血鬼在口中尝到了血腥味。等他们停下来，眼含微光地喘息，他并没有急于洞穿那孩子颈上的血管。他知道人类被吸血鬼同化以后双眼空洞的模样，他本不在意，但此刻他意外地觉得面前这双蓝眼睛很美，如群山环绕的湖泊。他暂时不想夺去湖面上的粼粼波光。
牧羊少年成了吸血鬼的新晋情人。他们显然不会满足于唇齿间的纠缠，他们很快就纠缠到了床上，用赤条条的身体，肆意地交欢。吸血鬼爱听牧羊少年在情事之间的喘息，正如爱听他在山坡上吟唱的旋律。那是他拥有过的情人中最好的喘息。他引领着年轻的情人，每一次顶撞都能在他脸上染起一层新的薄红。他们享乐，他们狂欢，直到少年的身形从那日走失的小羊长到他放牧的头羊一样健壮，直到他俊美如立在山头的神祗。而吸血鬼依稀如旧，苍白而瘦削。
像吸血鬼拥有过的许多情人一样，少年长大后也拥有了自己的家庭。他娶了一个年轻可爱的妻子，与她生儿育女。他需要分出一些时间来照顾自己的孩子，但他没有忘记山谷深处的吸血鬼。他还是会敲开他的门，有时甚至带着妻儿去拜访他。吸血鬼暗自不欢迎他的妻儿，因为这样他们便不能随时行乐。
有一天，当他——昔日的牧羊少年，今日的已婚男人——独自造访时，吸血鬼把他扣住了。他用一节绳索将他捆在床头。他解释说这只是情趣，故而他没有捆得很紧。他问他，是否愿意随他一起永生。他的情人拒绝了，他说他不愿面对亲人的逐个离去而孤苦孑然，他只愿平凡地伴随亲人一生。吸血鬼沉默了。那晚他狠戾地操弄着他的情人，直到檐下鸟儿的啼叫也变了声。完事以后，吸血鬼沉默地坐在床尾，看着他的情人费力挣脱绳索，看着他擦干身上的血迹穿起衣服离开，吸血鬼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实施那契约性的噬咬。
不久以后，牧羊人一家搬离了这座山坡。他们不再以牧羊为业，转而到山脚底下的城镇里去生活。不再牧羊的牧羊人走之前又独自来到那座小屋前。“你不愿随我们一起去城镇里过日子？”吸血鬼不语，他厌倦了城镇。“那好吧。”他的情人给他留下一枚戒指作为纪念，没有踏进那间小屋。
吸血鬼并没有就此与城镇绝缘，也没有就此与他的情人绝缘。他偷偷下过山几次，也曾在街角的喷泉有预谋地偶遇了他的情人。情人依旧夺目的金色卷发盖不住岁月在脸上刻下的沧桑，但历经光阴磨砺的他风韵犹存，宛若一个新寡的少妇。他们在河边的磨坊后面重温往事。在情欲的顶峰，吸血鬼用破碎的声音再度提出了那个问题，而情人的回答依旧是不愿意。吸血鬼感到情人的双腿在自己背后收紧，又松开。
他没有再下山了。以后的日子里，吸血鬼在永生的寂寞中终日思念他已老去的昔日情人——他再也没有遇到过像他那样的情人。他试过去找，而很快又厌烦，最终他只是一个人窝在山谷深处的小屋里，正如他遇见牧羊少年之前的一段日子。他久久地闭户不出，摆弄他的琴，他华美的衣袍，他那些从几个世纪前积攒下来的家什。院落里的草木野蛮生长，青苔悄悄爬上他的门。吸血鬼不老的容颜成为传说，他放任自己曾引以为傲的青丝尽成白发。
他以为他昔日的情人再也不会来见他了。直到有一天，他青苔遍覆的门被陌生人敲开，他们送来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吸血鬼通过那头蓬乱却依旧顽强地反着金色的卷发认出他的情人。情人说，自知命不久矣，请人送了自己上山，想在死前再见他一面。吸血鬼说，是来求我予你永生的吗？情人说，不，是要你看着我死。
吸血鬼答应了。
他的老友，他的旧情人在一个泛着浓雾的清晨去世了，在苍茫的群山之中。吸血鬼抱起他的尸体，在山间放了一把火。
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吸血鬼与他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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